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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口(小说)

文章发表: mtz 修改日期: 2010-01-25 阅读次数: 416

窗口(小说)

     (2007-11-29 16:19:01)   

     我有幸住在京城的王府内,房子是清代人留下的,那门窗一色朱红,雕梁画栋,好生气派!据说以前是一品清官住的.房子坐北朝南,前后通风.在前些年,我时常打开窗户.
     窗外一棵椿树,叶枝茂盛,粗大而挺拔.看到这棵椿树,自然想到了与故乡二印家门口的那棵长势相仿的椿树.
     二印是我小时候的同学,其哥叫大印,都是母亲起的.我管他母亲叫二嫂.二嫂文化不高,但争强好胜,不拘小节,古道热肠.她心灵手巧,会一手绝活----绣花和剪纸,绣剪的图案美妙绝伦,形态各异,逼真极了.遇到举行大型全运会和亚运会时,便大显身手,并且作品时常入选并获奖.二嫂成了获奖专业户,于是在家时,我见了她常没大没小地开玩笑:"二嫂,以后您可是大名鼎鼎了,再过三年,您驰名中外,身价倍增,可不要闹离婚呦."
      "我的兄弟,哪能呢?还能做出那种缺德事.我们都是些 '老传统 '.可不敢 '走形势',不像有些人吃里扒外,得寸进尺,自己已有家室,但贪婪和欲望太多,弄得自己像个疯子,疯疯癜癜,对家不负责任,对妻子儿女不负责任,一句话,太自私!"
     真没想到,在外多年的我并太不理解二嫂,原来她的内心深处埋藏了一颗金子般的心,听到二嫂一席话,令我刮目相看,此时的我显得多么渺小.
      "兄弟,我的俩儿子,为什么叫大印\二印呢?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了,当了官才掌印哪.两个儿子要当清官,像包青天\海瑞一样.对了,你在北京,北京不是在学孔繁森\李润五吗?一句话,当官不为民作主,不如回家卖红薯,希望儿子像唐成."说着,她数起了大拇指."兄弟,还有你呢.当了官,可不要忘了二嫂,常来看二嫂啊!"是的,二嫂简直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,很想给我改名叫三印.我在部队,她把我看成军官;在地方工作,把我看成地方要员.
     二嫂的命苦,不然的话,她不会英年早逝,决不会的!寄托在儿子身上的希望全化成了泡影,犹如肥皂泡般地破灭了.
     有其夫必有其子,此话过于牵强,有其母也不见得有其子.是的,同中求异,常中出奇才合乎规律.不错,大印\二印可算出了奇!意想不到的奇,非同一般.不然我每次回家仍能见到二嫂.二嫂仍会如前,把我邀到家中,倾诉着人事间的酸甜苦辣.和往常一样,酒过两盅,菜过五道,我欲哭无泪,欲笑无由.
     现在我终于不可能见到二嫂了.我痛哭,哭她不该过早离开人间;我痛骂,骂大印\二印不仁不义,不孝不忠;我开怀大笑,笑二嫂不够坚强,争强好胜而又刚烈的二嫂怎能吊死在那棵椿树上,轻而易举地去了天堂呢?两年不见,我改了名,叫起了三印.我已当了官----她心目中的官,许多知心话还未说,怎能一走了之?
     春节探家,我恳求母亲给我说清楚.
     原来我参军的那年,二嫂家的生活虽有困难,但确能勉强维持下去.二嫂勤劳\本分我是知道的;二嫂的质朴\善良,为人慷慨,十里八乡,无人不晓.第二年,大印\二印为了定婚,盖起了两座红砖瓦房,花了不少钱.结婚时又买了大批彩礼,不然的话,两个儿媳不肯迈进家门.没过门的儿媳开放多了,更比以前脸皮厚,今要钱,明要礼,逢年过节,还要被接到二嫂家 '供'几天.这样下去,二嫂实在受不了,白胖的大脸变得又黑又瘦,眼窝塌陷,皱纹多了,黑发变成了银丝.
     二嫂手中有几个钱.由于受不了几番折腾,百般无奈,只好提前娶亲.迎来送往,不少花钱.娶不起儿媳,只有借贷,听母亲说我家的钱也被借了许多.二嫂的积蓄几乎都花去了.仅有一点,只能购买些油盐酱醋而已.
     为了娶儿媳,二嫂铁了心,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.的确,家穷得叮当响,变得更是一贫如洗了.
     大印\二印读书不成,只好提前成家过日子.这在村子里已比比皆是,不足为怪,但兄弟同时娶亲,同一天家中迎来两个儿媳的,还是新鲜事儿.
     两个儿子太不为二嫂争气了,娶了媳妇忘了娘.不应该这样,小羊羔吃奶双膝跪,老母鸡报母恩还知十八天哪.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成人,怎么结婚不待三日,都急急忙忙提出分家呢?
     为什么要分家?原因无非两种:其一,二嫂为办婚事欠了一身帐,二嫂成了债主,这家变成了穷家.其二,二嫂年龄大了,手脚不太灵便,更不像年轻人那样干脆利索,吃住在一起,不方便也不卫生.
     二嫂的丈夫在外做工.端人家的饭碗,服人家的管,打工能挣几个钱.再说,他的老板很抠,是个吝惜鬼.不知利用了什么手段,竟一步登天,堂而皇之地称起了大老板.一年下来,二嫂的丈夫的确挣不了几个钱,但二嫂不愿把家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他,免得过分牵挂和劳神.尤其两个儿子同天结婚的事,不想让他过早知道,而是到了过年时,像初恋一样悄悄地来个吻,给他个意想不到的惊喜.再聚之日,儿孙满堂,皆大欢喜.可是现在的家庭将要四分五裂,提起分家,给了二嫂当头一棒.她不知所措,只懂得三天不过,分家是一种耻辱.但她始终没给丈夫写信唠叨,委屈的眼泪也没掉下来,或许已在心中流淌.不,这决不是眼泪,而是鲜红的血液.
     大印\二印流淌着母亲的血液.然而,不会像母亲那样跳动着火热的金子般的心.
     大印\二印相差一岁,多数人认为二嫂极有福气,积了德,行了善,自然生下了双胞胎.二人从小学到中学,都在一个班级里学习,学习上互相帮助,生活上互相关心和体贴.两个儿子很乖,也很听母亲的话.一母同胞,情同手足,令师生们羡慕,更令二嫂自豪.
     现在,提出分家,犹如晴天霹雳,震耳欲聋,震得二嫂目瞪口呆.是的,太出乎意料了,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也为之震撼.狗还不嫌家贫呢!
     只好分家,别无选择,再不然儿媳们有可能出手不凡.二嫂多少认识几个字,而两位儿媳素质太低,低得不认识爹和娘,低得只认识两个字----钱和财.再说,世道变了,两个儿子始终听儿媳妇的话,被驯服得说一不二,更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乖而可爱.
     儿子结婚时,家具都搬到了两处新院,早已搬了个精光.二嫂住的院子里,只有三间破屋和一间厨房,房屋内再也没有什么可值钱的东西了,最值钱的倒是那棵枝叶茂盛,粗大得容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椿树了.
     这树是大印的曾祖父种下的,他是爱的象征,当然也是钱财的象征.听大人们说,几十年前,也就是大印曾祖父去世的时候,大印的爷爷本想为他做口像样的棺材,可是老人家有话在先:还是让他长着吧,长大了盖房用.临到大印的爷爷去世时,也留下了遗言,并再三叮嘱大印的父亲,我死后不能动用门前的那棵椿树啊,你们结婚时再用吧,盖房子做家具,做几张双人床也是绰绰有余的......
     后来,二嫂和丈夫一直没动用这棵树,而是像家中的文物一样被保存下来,时常施肥浇水,这棵树凝聚了几代人的心血.的确,它是爱的融合,更是爱的结晶.
     现在,这棵树可值了钱.谁卖这棵树,谁就能捞一把.这年头,时兴不捞白不捞,不拿白不拿,反正这棵树是公有财产,弟兄二人看谁能占为己有.收获的季节终于到了,两个儿子暗自盘算着.夜深了,两处新房里的灯光都在亮着.村镇的公鸡已鸣叫三遍,大概是三更天了.此时的夜间并不十分平静......
     大印在同妻子说话,妻子叫一美. " 我说一美,老院的椿树椿树应是咱的,因为我是家中的老大,父亲不在家,我老大忙里忙外,跑前跑后,支撑着这个穷家,多不容易,这树应归咱."
     " 不要光说你,就说我吧,第一次来你家认门,见了你爹娘改了口,到现在还没给改嘴钱.这不,我记得清清楚楚,按当地风俗,一声爹和娘,应给1000元.哼!穷得连改嘴钱都没给,那时我不知你家这么穷!我看还是用这棵树顶那改嘴钱吧,省得我老念叨着,心理不踏实." 听得出一美的话多带有怨气和不满.
     二印的新房里,灯光也时隐时现,不只二人在出什么馊主意." 二印." 妻子美一开腔了. "你是家中的老小,大哥应让小弟,那棵椿树应归咱,这是天经地义,理所当然,你在大歌面前绝不能谦让,不光得理不让人,还要得寸进尺." 美一出谋划策,更是高人一筹.
     " 是啊! " 二印在随声附和. " 绝不能让给他们,再说他们还打算不要孩子,咱可要有个儿子,到时可千万别生个女孩,不然,长大后还得用这棵椿树作嫁妆.唉......".二印在唉声叹气,但脸皮比长城城墙还厚,说出的话不嫌脸红!
      两对夫妻一唱一合,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,就是决不能用这棵树为父母做棺材.
      纸里包不住火.兄弟俩终于为了争这棵"摇钱树",桌上摊开了牌,翻脸不认人.争执不下,便大动干戈.大印不是二印的对手,出了几招后,自知实力不足,便主动败下阵来.后来,大印对二印耿耿于怀,火气难消,一年之后,便过早地含恨离开了人间.
      大印没有孩子,一美抓住机会----"跳了槽",远嫁到黄河岸边,至今杳无音信.真不知她是否像以前那样,给二嫂丢脸,给古老的黄河----母亲丢脸.
      争树之事,闹得满城风雨,十里八乡终于记住了二嫂的两个逆子.事过之后,给了二嫂精神上的致命打击,二嫂终于支撑不住,便倒下了.病倒后一直卧床不起,紧接着二嫂又得了心脏病和糖尿病.神志不清的二嫂躺在床上,时常惦记着我.
      " 我兄弟有志气,人穷志不短,比大印\二印强,他是我心目中的三印,三印好,兄弟好;兄弟好,三印好......" .这话被反复了半天,不知说了多少遍.
       我母亲去病房安慰:"你兄弟复员后去了国家大机关工作,早已提了干,正如你所说,你兄弟早晚有一天能当上清官,村里可要出个名人了".母亲终于有了炫耀的资本.
       二嫂听后露出了一丝笑容,这大概是近几年来的第一次.不用说这是赞扬和肯定. "那好,兄弟还是早点来探家,断断我们的家务事吧." 这分明是在对我寄托着无限的期望.意想不到,这句话竟成了二嫂的遗言.
        病中的二嫂无人照顾,就连二印也不来多看一眼.我因在外,工作繁忙,三年未回老家,更不知她家中竟闹得如此天翻地覆.二嫂对生活失去了新鲜空气信心,不久,便多得了精神分裂症,真是雪上加霜,祸不单行.又过了一年,二嫂仍未见我一面,她思想崩溃了,彻底绝望了.难以想到的是:二嫂竟吊死在了那棵椿树上.
        三年后,我带着一官半职回到了家,打算第一个先去二嫂家报喜,却没想到母亲告诉我的是----她死得如此悲惨!
        回家后的当天,正是二嫂死后过三年的一天.
        第二天,我又一次带着深深的内疚和遗憾祭祀了二嫂.
        几天以后,我终于告别了家乡,回到了王府.打开窗户,再看淡淡的天空,已不像夏天雨后那么深蓝,也不像春秋佳日那么爽朗,而是有点发白,怕冷似的.此时,幻觉中窗口外的这棵椿树正带着往日苦痛的泪珠,一片不留地掉落下来.我赶紧关闭窗户,拉上窗帘,从此决不让一丝凉风吹过来......
 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997.11.1 深夜 写于恭行堂